微信矩阵

官方微信

扫码订阅

扫码开票

杂志内容

秀国与大漆的故事

文、图/张逸良


(放第一位置)微信图片_20240103094553.jpg


五年前的冬天,一个哈气成冰的傍晚,我跟着吕哥到访陈秀国位于五塔寺的工作室。那儿是北京动物园的员工宿舍,长长的大杂院荡起油烟香,满是生活气。走进秀国的工作室,标准十平方米出头的小平房,只见两边的柜子里摆着密密麻麻的瓶罐碟盏,屋里飘着淡淡的大漆味道。有些人对大漆过敏,不仅闻着不适,接触未干的大漆还会被“咬”——长皮疹,还好,我的反应迟钝,习惯于后知后觉。

何为大漆?大漆是从漆树上割取的天然汁液,主要由漆酚、漆酶、树胶质、水组成;用它作涂料,可薄画、可厚堆、可雕镂、可镶嵌,具有耐潮湿、耐高温、耐腐蚀的特点,还可基于此配制色漆,营造光彩照人的视觉效果。在中国,人们从新石器时代起就认识到大漆的性能并用以制器。

吃着西贝莜面村的外卖,我听秀国讲自己和大漆的故事;吕哥和秀国对饮,小烧打底,鲜啤漱口,不时插话“补两刀”。记得那天我们聊到很晚,聊到打车都要收夜间服务费,结果吕哥来了一句:“才哪儿到哪儿啊,平常我们这会儿刚开始,两三点结束。”

白云苍狗,“五年一沟”的时间定律并不适用于现实规则,经历世事与自我的辗转反侧,许多无忧无虑的日子都化为泡影。五年后的城市地图上,那片大杂院已被绿地取代,所有故事都归咎于无处安放的怀念。尽管当时的日子看起来有些逼仄,内心却平淡、从容。

那会儿,秀国刚接触大漆三年多。三年前,已为人父的他从建筑公司的招投标岗位“急流勇退”,退到一个与之毫无关联的领域。为了避免中年危机,人们试图通过自己的知识积累实现职业生命的延续甚至跨越,局外人怎能理解秀国打破砂锅、另起炉灶的“反向操作”?他也没过多解释,只说自己厌倦了职场的波折与伪饰,更想追求自在、有意义的生活。事实证明,“手中有了艺,一生不受气”,延续千年的扎实的平民逻辑,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。何况秀国的祖父在当地是有名的木匠,秀国的父亲也是小有名气的瓦匠,后来还开了一个渔船厂,凭手艺吃饭,是这个家族传承下来的基因。现如今,有太多人做着虚无缥缈的工作,一旦发生变故,才发现自己身无长技,连吃饭都成问题。

秀国能与大漆世界结缘,完全是他自己闯进来的。当然,这和他祖籍扬州有着某种天然的情感维系——扬州漆器天下闻名,尤其是明、清两代,扬州一度成为中国漆器制作的中心;秀国在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常接触传统漆器,目之所及皆为民间漆艺匠人的日常劳作。


微信图片_20240103094632.jpg


老话说“师父领进门,修行在个人”,漆艺是一门传承性很强的技术,师徒相授是最大的捷径,可秀国一开始没有条件,只能“拜书为师”,他拜的是黄成的《髹饰录》。黄成是明代漆器制作名家、漆艺理论家,徽州人,字大成,号平沙,关于他的生平细节,今人所知不多。由黄成著、杨明作注的《髹饰录》,是目前已知唯一存世的中国古代漆器髹饰工艺专著,书中记录了漆器的分类和装饰手法,阐释了漆器制作的原理、步骤和所用工具,其成书和加注刊行的年代均为明代晚期;经历汉隋唐宋不间断的发展,明代漆器在种类、数量、质量、艺术水平上,都达到了无法逾越的集大成地位。

在充分研读《髹饰录》的基础上,秀国对照实物细致查考,从而有了更直观的认知。与此同时,他以《髹饰录》为基点,开始涉足当代漆器著作的海量阅读,不局限于中国,还兼及日本、韩国,由此对漆器发展的源流有了较准确的把握。终究,所有理论都要付诸行动,以大漆为基础的金缮工艺实践,成为他漆器制作的起点。



以旧物修复作为漆器制作的起点,看似比制作完整漆器的难度低,其实要考虑许多制作之外的因素。旧物附带的不仅有形,还有气;所谓“旧物修复”,不仅要修复形,还要修复气,只有形与气、旧气与新气相统一,才称得上是合格的修复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秀国给自己设定了一个高起点。在他的认知中,旧物是有生命的,它不仅是“物”,也是一种“存在”;修复者作为“主体”,也在被旧物重塑,抑或受其约束。“器”与“用”并非使用与被使用的单向关系,而是多重维度的相互作用。秀国说:“做东西像‘自由写作’,修东西像‘命题作文’,你要表达的主题和中心思想已经规定好了。旧物有自己固有的美学基底、线条符号,修复时差一点都不对。”

基于这个认识,再去看秀国对老建盏的修复,便会产生深入的认知。伴随近年来茶文化的兴起,宋代的茶具建盏再度焕发青春,尤其是完整漆器,在市场上身价飞涨。秀国不仅去福建水吉看实物,还从浙江购回一批老建盏的碎片——由于烧造时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,一些残器被销毁,即使千年后重见天日,他们存在的意义也只是可供参照的标本,可秀国却产生了修复与再造的冲动。基于这仅有的三分之一甚或四分之一的“残躯”,他不禁在脑海中想象其原型,再运用大漆工艺,将想象一步步变成现实。

不同于一般的金缮,这种对器物的再造耗时更长,靠的是一遍遍的打磨塑形、推光揩清,不仅要复原形态,还要复原重量,甚至要复原釉斑。看着工作室里摆放的上百只修复好的老建盏,我感受到秀国为之付出的心力,绝非常人所能想象。而这只是经历重重险阻突破重围的“亮相”,还有以千计数的残片作为“成功之母”——失败是常事,经验都在无数次尝试中获得。

后来,秀国的工作室从五塔寺搬到了鼓楼,曲里拐弯的小胡同,绕来绕去的大杂院,我两眼一抹黑,走哪儿全靠他带路。平房的面积更小了,一面是工作台,一面是展示架,放两个板凳都显得拥挤。边吃边聊是甭想了,他从一个个神秘的角落掏东西给我看,如数家珍一般讲每件成品背后的故事,作为观众和听众的我,伴着他的讲述安静下来……那是三年前的冬天。

当时,非科班出身的秀国已经拜在工艺美术大师李德伦先生门下,成为国家级非遗项目金漆镶嵌髹饰技艺的第七代传承人;独特的从业经历,似乎造就了他不同的思维方式,他总能摸索出一些新奇的工艺方法和视觉效果。其实秀国一直认为无论从事什么行业,如果禁锢在本行业的思维和套路中,很难有大的发展;运用跨界、跨行业的思维来解决问题,反而会找到更多方法。

千余只老建盏的修复与再造,使秀国积累了一定的漆器制作经验,他开始在木胎漆器的制作上下功夫,宋代美学的简约、素雅、内敛一以贯之,绳胎漆器的制作则追摹汉韵的古朴、厚重、沉雄,脱胎漆器的制作更注重新意的阐发。不少好友还拿来自己家藏或在旧货市场淘的老漆器,请秀国“赋予新生”。就这样,他以这些老漆器为基底,赋予其时代性的语言表达,不仅是修复现有的瑕疵,更重要的是用传统的方式,让这些老物件符合当代人的审美需求和使用习惯。手艺不仅是生活的“氧气”,也是生活的“底气”,秀国的作品有了长期展陈的空间,这就意味着有相对稳定的生活来源,他还尝试走出工作室,同更多爱好传统文化的年轻人分享自己与大漆相识、相知的经历,从而让更多人了解,进而喜欢上这古老的东方韵致。

转眼,便是2023年的冬天,得益于好友的帮助,秀国在来福士中心做了一场漆器展,算是为自己八年来的辛劳进行一个阶段性总结。展览空间几何倍数增大,每件漆器有了充分释放自身魅力的舞台,在展厅中游走的我,反倒怀念它们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的日子,那时的它们最纯粹,也最充满未知……从选料、塑胎、髹饰到成为成品,要通过几十甚至上百道工序,历经几个月、一年甚至数年的等待;每件成品仰仗时间的成就,也生动记录下时间行走的痕迹。耐得住岁月检验的手艺都是如此,没有捷径可走,真理要靠绕远才能抵达。

从秀国身上,我读到了时间对一个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塑造,温润的大漆着实温润了秀国。他有自己行事的节奏,他在狂莽的都市潮流中找到了平和处世、达观现世的状态,并且以痴心、匠心、恒心、慧心,守护千年大漆的传承,守护自己小世界里的那份纯真。虽然生活算不上富足,但他与生活自在相处,毕竟这是他“反向操作”的起点——能找到毕生追求的方向,能心甘情愿苦中作乐,能对未来有所期待,他已比大部分人幸运得多。